一支万人左右的行伍行进在西归的路上，三千左翼缘山而行，三千右翼循坡而上，中军四千簇拥着一驾全封闭的马车——高轮厚板，包皮抹缝儿，里面隐约可见两个小小的身影。
“少府大人！”蒙毅蜷缩在车厢一角，欲言又止。“嗯？”小白正襟危坐，闭目沉思，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。半晌没听到回声，小白睁眼瞅了瞅，笑道：“你是想问，我为何带上你？”蒙毅放下手中的酸奶酪，嗦着口水点了点头。“大概是，我对不起你。”小白给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。
蒙毅很伶俐，他立马想到了话里的含义：“是因为兄长？”据说此次北边战争最大的军功在兄长身上，少府大人给的。蒙毅很懂事，他立马想到了蒙家的家教：“少府大人想错了，耶耶都说那是您对蒙家的恩赐，让我们特别是兄长报恩。”伶俐是一种聪明，懂事是一种愚蠢。小白一字一句地听他说完这些不符合年龄的客套官话，同时余光锁定他的双眸，他读出了闪躲、怯懦、犹豫，以及潜藏在深处的压抑或者说是对不公平的埋怨。它很隐晦，混在名为伦理道德的幌子里，弱小但又顽强。
小白从榻下取出奶渣子，自己含了一口，又将小蒙毅塞了个鼓囊囊。
“禀告大人，蒙公子求见。”这时中军后列探子来报。小白对蒙毅做了个嘘声的鬼脸，捏着嗓子回复：“传！”对方告了一声“诺”，快马往后方赶去。
车马不停，蒙恬骑着小马驹走到窗边，定定地看着小白，后者打趣地说道：“你也想回去？”蒙恬很是利落地翻身下马，小小的人儿五体投地，高声大喊：“少府大人，我一定会努力，直到有一天能配得上这样的功勋为止。”到了最后，他很不甘心地捏着脚下的浮土：“谢少府大人！”小白没理会这个自作主张的小家伙，良久叹了口气，仿佛是自言自语：“唉，哪儿有什么谢不谢的，都是欠你的。”
这支车队并非直接赶回咸阳，而是朝着南边赵军的驻地走去，约莫两刻半钟之后，他们已经贴近了驻地前沿。面黄肌瘦的探子早就回禀中军，以老少二将为首的众人都走了出来，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向自己靠近。小白隔着窗帘子目睹这一切，侧过头问蒙毅：“交代你的都记住了？”
小白正了正衣冠，在近侍的扶持下下车，他牵着蒙毅向对面走去。差不多百步左右驻足，他环顾四周，坦然对着成千上万双哀伤的眼睛——这样的眼睛越来越多，齐刷刷地放在这两个小娃娃身上。小白无比诚恳地抬起胳膊，争取让每一个动作都符合礼的标准，他做不到连贯但做到了用心，很用心地直着上身弯下了腰，弯到一个足够庄重的角度。蒙毅更直接，在小白行礼的同时，五体投地。
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礼节，稍纵即逝。秦军的车马消失在原野，而赵人无不泪流满面。
“等你回了咸阳，有空儿记得谢我。”小白交代了一声，便又闭上双眼，保持一位主将的威严。蒙毅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，小眼珠子乱转却总是想不明白。最后，他索性不想了，缩在原来的角落拿屁股印印子，一边吸嗦着口水，一边吃酸奶酪。
就在小白离开后，蒙骜率军和廉颇隔阵对峙。秦军遣使送去帛书，在赵将们来不及翻阅之时便落入了赵偃的手里。他草草浏览，神色青紫交加，一怒之下将帛书摔在了案上。这一刻，他连叫骂的心思都没了，只余下纷乱如麻的纠结。好在没人戳破，他们都只是看着，等着太子透漏消息。
不过须臾，赵偃便重新掌握了失控的情绪，拿起帛书攒在手里说道：“秦军主将蒙骜，邀本太子次日会猎高丘。”没等他喘口气，帐内几十双眼睛眯了半数以上，那是看傻子的眼神儿，因为赵偃将他们当成了傻子。寂静的营帐内突然传出一个很形象的声音——切，赵偃绷不住了，听着声儿找到正主——赫然是赵牧。众目睽睽之下，他还打了个哈欠。
没理会这个总说真话的窝囊蛋玩意儿，廉颇请示：“既如此，明日由本将率卫士随行。”“老将军劳苦功高，不必以身犯险，大可陈兵于后。”赵偃拒绝了，“此番会猎就由孤率赵氏子弟前去，若有变故，秦军必不敢胁迫我等。”之后他就招来一帮子亲侄儿出谋划策，可事与愿违，次日一照面就被蒙骜一竿子打了个干干净净——悉数收押。
廉颇率强军压阵，双方争锋相对，似乎战争一触即发。“蒙骜老匹夫，尔敢背信弃义！”廉颇叫阵，蒙骜并不理睬，唤来一小卒将昨日的帛书又递了过去。这次没人抢，一个个地看了个明明白白，但都讳莫如深。直到传递给中军的廉颇，他扫了一眼，随手扔在地上。随即，赵军后退三百步，而廉颇领着李牧赶往秦军阵前。
“老将军，快救我等！”一旁的赵氏子弟争相呼喊，却被看押的秦军抽了一大嘴巴子，顿时老实了。赵偃没喊，当他看到双方接触后，面目灰白犹如失魂死尸一般。廉颇老眼泛红，一把年纪了还说话凝噎：“老匹夫，你、你说的是真的？”蒙骜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，身为沙场宿将，这样的悲剧谁都未必扛得住，何况对面儿是一个更老的老匹夫。不光如此，身侧的甘茂看着对方也是怜悯地看着他。怜悯对手，是沙场大忌，但他就是忍不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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